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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民國浪蕩子】作品價值過億 中國第一代赴法油畫家常玉

/ 撰文 一条
/ 2018.06.02
2011年時,畫家常玉的《五裸女》,以1.28億港元拍賣成交,刷新了當時華人油畫的最高成交紀錄。

編輯:石鳴(一条)

常玉出生在清末四川的一個富貴家庭,小時候就展現出過人的繪畫天賦,1920年代,在經營著四川最大絲廠的大哥的支持下,他20歲時就去了巴黎,從此成了一個居無定處的浪蕩子,除了家人去世時曾短暫回國,一生旅居國外。

常玉風流浪漫,娶法國貴族老婆,和大師賈科梅蒂是好友,畢加索也給他畫過像。他愛畫裸女,寧可少吃儉用,省下幾個錢來多雇幾個模特,「這對人體美的欣賞在我已經成了一種生理的要求,必要的奢侈,不可擺脫的嗜好。」好友徐志摩讚賞他畫的是「宇宙大腿」,他也是中國第一代赴法油畫家中,唯一進入西方藝術潮流中心的人。

常玉常說,「一個人必須活得是自己,並且乾淨。」後來家道中落,窮困潦倒,最後一個普通的早晨,常玉在巴黎的公寓裡孤獨地死去,連墓地都買不起……

《五裸女》(一条提供)

《紅色背景的百合花》(一条提供)

每個人都想擁有一張常玉,而全球百分之九十的常玉畫作在台灣。

說到常玉的畫作是如何流轉到台灣的,可能還需要從畫家的生平說起。

上個世紀二十年代,常玉是第一批赴法深造的中國藝術家之一。和他同時代的人有徐悲鴻、林風眠、劉海粟等等,不過區別在於,其他的人後來都陸續歸國,而常玉一直留在巴黎,沒有回國。

常玉(前排最右)與友人,約1925年在巴黎。(一条提供)

在那一批藝術家中,常玉最終成為了唯一一個進入西方藝術潮流中心的中國人。他和賈科梅蒂是好友,畢加索為他畫過像。

也正是因為他孤身一人在巴黎,通訊又不發達,所以國內的人對他的生活和創作情況不甚了了。甚至都沒有人知道,在遙遠的法國,還有著這樣一位藝術成就如此之高的中國畫家。

常玉晚年因為缺乏經濟來源,生活相當困苦。1963年,台灣有一個訪歐團,去到巴黎訪問了常玉,這一行人中有當時台灣教育部長黃季陸。

他邀請常玉回台灣任教,這樣也可以改善他的經濟狀況。常玉答應了,於是先把43件油畫作品運回了台灣。

1963年,黃季陸訪問常玉巴黎畫室。(一条提供)

沒想到的是,在這之後,常玉因為去埃及遊玩,回來之後護照出了問題,無法入境台灣。

最後造成了「畫到人未到」的局面,這一批滯留台灣的畫作,後來也成為了常玉晚期畫作最完整的收藏。

但是實際上,台灣人也沒有馬上發現常玉的價值。這批畫在台北歷史博物館的倉庫裡一放就是十幾年,日漸破敗,無人問津。

1966年,常玉孤身一人在巴黎逝世,作品流落到巴黎的拍賣行和跳蚤市場,論斤拍賣,一捆才幾百法郎。

《入浴》(一条提供)

《著橙色上衣的金髪少女》(一条提供)

1980年,旅居巴黎的台灣學者陳炎峰首先發現了常玉皮箱裡的一批遺作,是1930年代的水彩素描,多達800餘張。

1982年,陳炎峰在台灣辦了第一個有影響力的常玉畫展。

1988年,台北市立美術館的「中國巴黎」展再次介紹了常玉的作品。之後,常玉在台灣逐漸進入藝術評論家、藏家的視野。

2013年耿畫廊常玉展現場。(一条提供)

1992年,常玉的作品第一次在蘇富比台北順利拍出(《瓶菊》)。

1995年,其油畫《白蓮》拍出了1325萬台幣,成為常玉第一件成交價格過千萬(台幣)的作品。

《瓶菊》(一条提供)

不少台灣畫商因為常玉的遺作而暴富,後來有人到巴黎,專門去了解常玉的下落。這樣才得知了一些常玉死時的狀況。

原來,1966年8月,常玉意外死於瓦斯泄漏中毒。

那時正好是法國人夏季外出度假的時候,他死了兩天才被警察發現。由於死者在法國沒有任何親屬,最後警察找到常玉打工的越南餐館,讓餐館老板出錢,把畫家草草埋在了巴黎郊區的某個公墓。

當時,常玉墓地的租期是30年,可以延期兩年,到期不續,屍骨就要被清除。

台灣的畫商找到常玉的墓地時,正好是租約到期的那一年,1998年。

台灣人為常玉的墓地又續租了30年,到2028年。

《裸女與高跟鞋》(一条提供)

也是從1990年代開始,常玉的大量畫作陸續從巴黎流轉到了台灣。

「我們親自去到巴黎,直接從收藏常玉的最重要的幾個法國收藏家手上拿畫,」台北耿畫廊負責人耿桂英說。

她研究常玉超過25年,是最先在台灣推廣常玉畫作的人之一,經手的常玉畫作超過兩百張。

約1930年,常玉與好友約翰·法蘭寇在巴黎。(一条提供)

那個時候在巴黎,手中握有常玉的畫作最多的是一個猶太畫商,叫做商尚·克勞德·希耶戴。台灣人找到他的時候,他劈頭就說:「我等你們來找常玉的這些畫,已經等了很久了。」

他的意思是,常玉是中國人,他的藝術蘊含著深厚的中國傳統,而他的價值也終究有一天會被中國人發現。

Chinese Aesthetics

中國人的美學理想

常玉1901年生於四川順慶(今南充),家裡做紡織生意,後來還在上海開了中國第一家牙刷廠。

他是一個標準的「富二代」,家境非常優渥,從小不愁吃穿,上面有哥哥持家,家裡對他的期待就是「多念書」。

常玉與二哥合影,約1918年。(一条提供)

他從小習書畫,中國傳統花鳥畫得很好。他的書法老師趙熙是著名書法家,清末民初四川的「五老七賢」之一。中國傳統書法和水墨山水對常玉影響至深,貫穿到他後來的創作中。

用吳冠中的話說,「故國的宣紙哺育過少年常玉,這是終生不會消去的母親的奶的馨香。」

《彩墨牡丹》(一条提供)

在巴黎學畫時,別人都用鉛筆、炭筆畫素描,常玉卻用毛筆畫素描,速度極快,一口氣畫完。

他畫過一些版畫小品,底色非黑即紅,線描的部分反白——像極了中國傳統碑刻或者篆刻的拓印。

畫油畫,他先用畫刷平塗之後,趁顏料還沒有乾,用刮筆刮出線條輪廓,這種手法接近金石篆刻的趣味。

《盆菊》(一条提供)

「我覺得,他是使用油畫的顏料,用書法的方式在畫,流暢靈動,」耿桂英說,「西方人不可能有這個線條,只有中國文人,才會有這種線條。」

常玉畫油畫,非常會「留白」。白色在他的畫裡,幾乎是無所不能,可以是物體,可以是空間,甚至也可以是輪廓線條本身,「配合簡約至極的構圖看來靈氣生動,傳達了豐富的中國意像。」

在他早年的作品上,經常只署名一個「玉」字,然後在玉字上方加蓋「天官賜福」的肖形印,那是他在國內時從小攤上買來的小玩意兒,以此來象形他的姓「常」字。

他畫女人體、畫動物,畫完之後,又在作品的背景上仔細、勻稱地描上許多中國古代福、祿、壽的符號。

畫靜物花卉時,他會在花盆上以細緻小楷,題寫一些古詩詞,比如宋代理學家程顥的名句:「萬物靜觀皆自得,四時佳興與人同。」

在構圖和用色上,常玉都有意追求極簡,每幅畫作盡量不超過三種顏色,黑色、白色和粉紅色。

可以說,常玉繼承了元代以來的文人畫傳統,努力在西方的繪畫中,實現中國人「平淡」和「天真」的美學理想。

但是,這樣一種美學並不容易被欣賞,「大多數的觀者第一次欣賞他的作品時,會覺得毫無藝術感,只有在重復觀察之後,才能體會蘊含在意境中的真誠與嚴謹。」

常玉自己說:「歐洲繪畫好比一席豐盛的菜肴,當中包含了很多燒烤、煎炸的食品以及各式肉類。我的作品則像是蔬菜、水果和沙拉,能幫助人們轉換及改變對於欣賞繪畫藝術的品味。」

1930年左右的常玉,攝於巴黎寓所。(一条提供)

+7

第一批在台灣推廣常玉的人還記得,當年讓人們接受常玉,經歷了一個多麼艱難的過程。

陳炎峰回憶1982年的那次《常玉三十年代水彩素描特展》,有個畫家看了常玉的毛筆素描,很不以為然,「幾秒鐘就可以完成的東西,誰不會?」

1990年代初,耿桂英去巴黎把常玉的畫帶回來的時候,受到了同行畫廊的批判。「他們說,這麼簡單,我兒子也會畫。」

但是,簡單還是複雜,不是藝術的標準。在二十世紀中國現代主義繪畫上,常玉是第一前衛的。

台北耿畫廊負責人耿桂英

1929年,常玉的水墨裸女受到法國著名藝術經紀人侯謝的賞識——侯謝正是慧眼發掘畢加索的第一人。

自此,他的畫作屢次在巴黎最高級的沙龍和畫展亮相。

1930年,常玉受邀為法文版《陶潛詩集》創作了三張銅版插畫,為這個詩集寫序的是法國大文豪瓦雷裡(Paul Valery)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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常玉為《陶潛詩集》作的銅版插畫。(一条提供)

1931年,常玉登錄《法國藝術家名人錄》。

1934年,又名列法國人編撰的《當代藝術家生平大字典1910—1930》。

這是中國人的名字第一次登在國際性的當代藝術家生平字典中。

The Libertine's Nostalgia

浪蕩子的鄉愁

常玉曾經好幾次差點走紅,可是卻一次次沒有把握機會,與名利擦肩而過。

或許,這也與他自己清高的性格有關。

與他交好的畫家龐薰琹曾經回憶道:「人家請他畫像,他約法三章:一先付錢,二畫的時候不要看,三畫完了拿走,不提這樣那樣的意見。同意這三個條件就畫,不能實行這三個條件就告吹。」

穿長衫的常玉,1925年於巴黎。(一条提供)

常玉似乎不甘心「賣畫為生」。他秉承中國傳統士大夫的價值觀,拒絕把繪畫作為謀生的手段,而只是他心血來潮的業餘愛好。

龐薰琹曾經「親眼多次看見他被人包圍,要買他畫的線描人物,他把畫送給了人,而拒絕了人們送給他的錢。」

他能夠這麼「瀟灑」的前提,當然是「富二代」的雄厚經濟基礎。他1921年到巴黎,名義是「勤工儉學」,但實際上家裡源源不斷地有滙款,手頭比徐悲鴻等其他留學生寬裕得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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常玉(左)攜女友(中)攝於巴黎楓丹白露。(一条提供)

根據他早年好友王季岡的回憶,那個時候的常玉,「其人美豐儀,且衣著考究,拉小提琴,打網球,更擅撞球。除此之外,煙酒無緣,不跳舞,也不賭,一生愛好是天然,翩翩佳公子也。」

其他人都考進巴黎正規的美術學院進修,常玉的態度則遠為優游不羈,他去了巴黎非傳統的大茅屋工作室寫生。

這是一個自由畫室,集中了一批世界各地到巴黎來的盲流藝術家。別人畫模特兒,常玉則別出心裁,畫那些在畫模特兒的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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空閑時間,他就去泡咖啡館,隨身帶著紙筆,觀察咖啡館裡約會的男女,一有靈感馬上揮筆寫生。

「最有趣的是,他把周圍的人,不管是男是女,年輕的或者是中年的,都畫成女人裸體,沒有人提抗議,相反受到極大的歡迎。」

《裸女》(一条提供)

常玉的女人緣極好。徐志摩參觀常玉的畫室時,笑話他的沙發太過破舊,常玉卻不以為然:

「別看低我這張彈簧早經追悼了的沙發,這上面落坐過至少一二百個當得起美字的女人!」

《小裸女》(一条提供)

直到花甲之年,他仍然女友不斷,且都是金髮碧眼的外國女郎。

1956年,張大千到巴黎舉辦個展,常玉還特別介紹自己的年輕金髮女友給他當模特兒。張大千為常玉女友畫了幅像,後來被台北歷史博物館收藏。

張大千畫的常玉女友。(一条提供)

常玉向徐志摩承認,自己學畫畫的動機,「也就是這點對人體秘密的好奇」。

「對人體美的欣賞在我已經成了一種生理的要求」,「我就不能一天沒有一個精光的女人耽在我的面前供養,安慰,餵飽我的『眼淫』。」

《無題》(一条提供)

在1920年代巴黎波西米亞藝術氣氛的滋養下,常玉的畫越來越奔放,在他筆下,裸女的比例變得越來越大膽、誇張,以至於徐志摩驚呼他畫的是「宇宙大腿」。

《坐在椅子上的藍髮女士》(一条提供)

《憩》(一条提供)

1927年,他和一位法國男爵的女兒陷入熱戀,1929年結婚,1931年離婚。

這段婚姻僅僅維持了兩年,細節比較模糊,我們只能從徐志摩的信件裡推斷,離婚原因大概是常玉對女人過於「博愛」的態度。

也是在1931年,常玉家裡的紡織工廠因為受到列強傾銷的衝擊而倒閉,他一下子斷了經濟來源。

1932年,他因為理念不合,又和侯謝鬧翻,兩人中斷了合作。

常玉夫人哈蒙尼耶小姐,1928年。(一条提供)

常玉筆下的哈蒙尼耶小姐。(一条提供)

二戰後旅法華人藝術圈曾經流傳這樣一個段子:常玉早年在巴黎差點成名,當時有位畫商打算捧一位東方畫家,在藤田嗣治和常玉兩人之間選擇了常玉。

結果畫商付了錢,時間到了之後找常玉要畫。常玉卻交不出畫,錢也早就被他花光了。畫商一氣之下,轉而去捧藤田嗣治,結果藤田大紅特紅。

這個故事當然只是傳說。藤田嗣治比常玉大14歲,1913年就已經到了巴黎,常玉成名之前,他早就紅了,兩人之間不存在這種競爭關系。然而,了解常玉的人都覺得,這個段子對常玉性格的描繪可說是惟妙惟肖,相當真實。

常玉厭惡畫廊對他的限制和壓力,這使得那些曾經想與他合作的畫商失望,陸續棄他而去。

第一位收藏常玉作品的藏家侯謝。(一条提供)

在徹底陷入貧困之前,常玉還曾經風光過一次。1938年,他回國繼承遺產,分得的錢有兩百萬銀元之巨。

然而,這筆錢僅僅維持了兩年。沒有人知道這筆錢怎麼花得這麼快,都花到了哪兒。之後,常玉重新回歸到一貧如洗的狀態。

二戰之後,他試圖在紐約辦畫展,但是一幅畫也沒有賣出去。為了謀生,他嘗試過各種辦法,做陶藝,在巴黎一家仿古家具廠給中國家具上漆,還去做水泥工。

因為太窮,他一度想放棄繪畫,異想天開去推廣什麼「乒乓網球」,結果當然也是一無所獲。

1950年左右的常玉。(一条提供)

晚年常玉,連畫畫用的材料都買不起,有的時候甚至用油漆替代顏料。因此,畫材劣質成為了他晚期畫作的一個特點。

吳冠中形容常玉晚期的作品,線條是「烏黑的鐵一般的線」,「不再是迷夢,是一鞭一條痕的沉痛」。

常玉生前最後一次畫展的現場。(一条提供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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耿桂英說:「傳統的中國文人始終不時興畫自己,常玉自然也從不畫自己。可是常玉卻經常畫盆景,他屢屢以盆景來譬喻自己在法國的處境。」

可是,巴黎的盆景真多啊,來自世界各地的奇花異卉,都想在巴黎爭奇鬥艷……

常玉晚期畫的盆景,枝葉極茂密,極伸展,花盆卻小得不成比例。

「他物質越是缺乏的時候,畫出來的風景反而越飽滿,枝葉茂密,繁花艷麗。民間的圖騰都畫上去了,食物都畫上去了,佛手瓜,葡萄,枇杷,還有喜鵲。他不再局限只用黑、白、粉紅三種顏色,用的每個顏色都很亮,很滿,很漂亮。」

「這個時候,他一定窮困潦倒,兩手空空。」

常玉讓耿桂英想起的,是那種「離開了自己的原生土地,卻依舊以自己的方式,緊緊擁抱著故鄉土地的中國人」。

「應該說,常玉是屬於巴黎的,他是不能被拘束、被限制的,他是奔放的,所以他一定選擇在巴黎留下來。也因為這樣,所以他的宿命注定是孤獨,終身懷著一個鄉愁。」

《一對斑馬》(一条提供)

晚年的常玉,作畫的主題從裸女轉向動物。他筆下的動物,常常是小小一只,寂寞,疏離,被置於一片蒼茫的景色之中,充滿一種「寄蜉蝣於天地,渺滄海之一粟」的意境。

1966年夏天,他在創作絕筆之作時,曾給法國友人打了個電話:

「我開始畫了一張畫……」

「是什麼樣的畫?」

「您將會看到的……」

「我就來。」

「還不到時候。」

「那要等到幾時?」

「再過幾天以後……我先畫,然後簡化它,再簡化它……」

常玉絕筆之作《孤獨》(一条提供)

幾天之後,他又一次打電話給友人,「完成了。」

那是一只極小的象,在一望無垠的沙漠中奔馳。常玉用手指點著小象,微笑著說,「這就是我。」

【本文獲「一条」授權刊出。】